2月26日深夜,我结束漫长的寒假,从南方的乡下回到了天津。在忙完开学伊始繁杂的公务之后,3月7日的上午,在无所事事的空闲中,我突然想起,好久没有上chinaren网站上的校友录了。同学的近况让我好奇,我连忙打开了班级首页,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兆红的回眸一笑,一如既往,带着几分稚气,几分轻快。图片脚下有一行说明文字,其中有“邹邹的墓园”几个字眼,我很纳闷,怎么开这种无稽的玩笑?我把窗口往下拉,姜薇发了几张图片,有一张题为“邹邹的办公桌”,点开一看,在一团鲜花中簇拥着兆红苍白的照片,我仍未反应过来。直到看到希璐的留言,我才猛然间明白。我的心霎时揪成一团,头皮阵阵发麻,握着鼠标的右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。我迅速点开最近的留言,一页,下一页,再一页,噩耗、讣告、意外、不幸……这些不祥的词汇尖利地扑面而来,像疯狂烈焰迸射的火星,灼烧着我的神经。我从座位上本能地站起来,离开喧闹的办公室,独自站在走廊上,周围一片阒静,宛如在梦里,我沉浸在悲哀的海洋中,沉重地呼吸着。
3月7日的夜晚如期而至,我内心的空虚和失落却不同以往。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,我一页页地回翻日历,到2月18日时,我停下来,久久地凝望。2月18日是农历正月廿一,那天晚上下着小雨,春寒料峭,我和朋友围着一张四方桌,兴致勃勃地玩扑克牌。我哪里知道,我的同学却在通往渺茫世界的途中。我又打开了网上的校友录,把同学们发上去的兆红的照片都下载到电脑上。点击——保存,一张张鲜活的面容,一个个天真的姿态在我眼前闪过,我机械地操作电脑,我沉痛地叹息着。着学位服的专业集体照是我原来就有的,照片上的兆红,脸上挂着淡而纯的微笑,对着镜头,对着大千世界和毕业后宽阔的人生。然而,现在的大千世界已经不属于她了,宽阔的人生也嘎然而止,画上了句号。虽然尘世万象,纷纭复杂,有琐碎,有阴暗,有灰心丧气,有无聊叹息,但是毕竟也有庄严,有明丽,有欣欣向荣,有意气风发。兆红并不因为艰难而抛弃这个世界,从南昌大学的经济学专业,孤身一人考到北京,不辞劬劳、无怨无悔地来攻读她所钟爱的专业,三年的冷板凳,紧张焦虑的求职,这些她都走过来了,而且那么从容。她分明还要在人间欢快地呼吸,还要创造动人的幸福。但是,这一切都被无情地剥夺了,是的,剥夺了。当年鲁迅先生面对刘和珍和柔石等人的夭亡,向暴政和专制喷出了愤怒的烈火,但是,面对兆红生命权利的丧失,我们满腔的忿恨该指向何方?我们去向命运讨回她的公道吗?
我们唯一能做的,只不过是追忆和兆红相处三年的同窗生涯。
如今,这些交往的片断令人百感交集,可在当时,却是那么朴实无华。也许是兆红温婉稚嫩的举止和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,我至今还记得,三年半以前北师大文学院开学时,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异地同学(希璐和我是一个学校过来的)。那天夜黑时分,希璐和我在师大小南门外候车回大运村宿舍。正闲聊着,隐约的灯光下走过来一个女孩,她认出我们是现代文学专业的学生,脸上绽开了淡而纯的微笑,我也觉得她有些面熟,但没搭理她,却是她主动和我们打招呼。后来我们一起乘车回家。她平静里藏着热情,很显然,她是一个内心清朗的女孩。而她淡而纯的微笑也仿佛成了她的一个醒目的标记。此后三年,我们虽在一个校园里,但见面的次数实在算不上多,研究生的生活似乎把大家塑成了独行侠。尤其是三年级,因为没有课和各自论文写作的催逼,我见到兆红的次数更少了,只是偶尔在体育场旁边的走道上,看见她宁静地走过一棵棵高大的杨树。每遇见我,她淡而纯的微笑总是在我面前构成一幅温馨平和的剪影,使我暗沉沉或无聊赖的心境生出些许亮光。我想起焦仕刚对我说:“我小师妹和你同龄,多天真烂漫,你却老气横秋,郁郁寡欢。”他说的是实话,我偏爱于承受所谓的生命之重,但是兆红的样子,让我觉得,我何尝不是在作“小人长戚戚”的庸人自扰?我何尝不是自私自利呢?——掌柜的没有一幅好脸孔,店内外焉能有快活的空气?然而造化之弄人,常常如此,老气横秋的苟活着,天真无邪的却溘然而逝。
我记得,第一次从南昌换车回家的时候,同车的人问我,天这么晚了,南昌有没有熟人可以找,我说有一个同学在南昌,我指的就是兆红,当时我以为兆红是南昌人。第二次从南昌转车,有人问同样的问题,我又回答说有,心里默念的还是兆红。虽然我在南昌从未和她联系过,但是在长途旅行之后,我一直把兆红当成是舟车劳顿时的心灵驿站。南昌因为兆红的存在而不再陌生和冷漠。以后,我一定还要从南昌回家,如果还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,我只能说没有。
——的确没有,即使兆红是南昌人,也只能回答说:没有了。
是的,兆红走了,连同她淡而纯的微笑。因着她的微笑而生的许许多多的难忘的瞬间,也幻灭了。在我的人生历程里,又平添了几分寒冷和空漠。年幼时,一些亲人的逝世所引起的触动微不足道,知事起,每一桩不幸都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,让人悲痛而无以自拔。原本,我们僵冷的人生旅途是由无数美好的细节,由无数珍贵的片段来温暖的。亲朋的诀别无异于拆下一根根的肋骨,使我们行走的步伐不再坚定、有力,姿态也难以昂扬。我记起一个学者身份的作家说过,我们大学中文系常常培养废人:文学除了练敏人的神经之外,一无所长,而在现实中,是需要有高度麻木的神经才能活下去的。兆红的远行使我认可了他这句话。自从得知噩耗,几天来始终盘绕着挥之不去的阴影,心头不时泛起阵阵的悲凉。在那一刹那间,我猛然发现,死亡那么遥远,又如此切近。而日常生活在沉默中似乎暗藏杀机,布满了陷阱,酝酿着悲剧。兆红的逝世又让我反对这种说法,因为悲痛不仅使人消沉,也让人振作,死亡不仅让人恐惧,也让人学会珍惜。尤其是在我们所谓的后现代的时代,物欲横流,人心蜕变,连爱情也不再动人,连爱情也无法给枯焦的心灵注入生气时,似乎只有死亡才足以震憾、并复活那业已沉睡的知觉。想到此,我在为这篇悼文取名时,决定用“淡而纯的微笑”为题,聊以拂开沉沉的悲雾,告慰兆红在天之灵,同时给兆红生前的亲朋好友送去一丝菲薄的慰安。
兆红,在同学们的心里,你是一位天使,不知在通往天堂的路上,你是否也感到了春天的寒冷和温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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